被全班讨厌是自己的错吗

东京都，港区。

清森私立高等学园的巨大黑色铁艺校门，如同一位沉默而高傲的贵族，俯瞰着每一个踏入其领域的人。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很复杂，是百年樱木的淡雅幽香、昂贵草坪精心修剪后的青涩，以及某种更无形的东西——沉淀了太久的名望与财富所散发出的、令人下意识屏息的优越感。

上午八点刚过，正是上学的高峰期。

穿着剪裁完美、细节处绣有暗纹的定制校服的学生们，或独自一人，或三三两两，谈笑着涌入校园。

男生们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限量款腕表反射着晨光，女生们精心打理过的发梢卷着时髦的弧度，裙摆摇曳，像是从时尚杂志里走出的画报人物。

他们的声音、姿态、甚至眼神，都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从容与矜持。

在这片流光溢彩中，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少年拖着一个半旧的深色行李箱，轮子划过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而孤零零的“咕噜”声。

他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面料看起来有些软塌，与周围挺括精致的清森校服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脚上的运动鞋边，甚至还沾着几点昨日旅途中蹭上的、尚未干透的泥渍，像是无法洗脱的污点。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过长的黑色碎发遮住了部分视线，只留下线条清晰却显得有些苍白的下颌，以及一双紧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他是上野澈。

今天，是他转学来的第一天。

视线。

很多视线黏在他身上。

好奇的，打量着的，但更多是迅速从疑惑转变为明晰的审视，最终沉淀为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冰冷。

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扎过来，不致命，却密密麻麻地刺着皮肤，带来一种细微而持续的钝痛。

澈尽量靠着边缘走，试图遵循指示牌前往教务处，避免与任何人发生接触。

“喂，那边那个。”

一个清脆却带着明显居高临下味道的女声响起，像一道鞭子划破了相对和谐的背景音。

澈的脚步顿住，抬眼望去。

不远处的樱花树下，站着三位女生。

为首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茶色的长卷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在阳光下泛着昂贵的光泽，发侧别着一枚精致的钻石星芒发卡，熠熠生辉。

她抱着手臂，裁剪完美的校服衬得她肩颈线条优美如天鹅，但那双看向他的杏眼里，却只有纯粹的、仿佛在看什么不洁之物的厌恶。

“你，”她重复了一遍，纤细白皙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他，动作优雅却充满侮辱性，“走错地方了吧？

搬运工或者快递员的入口，在那边后巷。”

她说着，用下巴示意了一个与华丽正门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身旁的两个女生默契地掩嘴轻笑，眼神里的嘲弄几乎要溢出来。

澈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视线却越过她们，落向远处那栋有着巨大时钟塔的宏伟教学楼。

那里的钟声正悠扬响起，宣告着开学日的正式开始。

“听不懂话吗？”

茶发少女的秀眉蹙起，似乎被他这种沉默的无视激怒了，声音又冷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还是说，需要我叫保安来‘请’你出去？”

周围一些路过的学生放慢了脚步，好奇又带着看好戏的神情望过来，低语声窸窸窣窣地蔓延开。

澈收回目光，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低地压了压视线，拉着行李箱，试图从她们旁边尽可能远的地方绕过去。

“啧。”

少女发出一个清晰而充满鄙夷的音节，仿佛他的靠近玷污了周围的空气般，极其嫌恶地向后撤了半步，用行动划清界限。

就在这时——咻——！

一道黄色的影子以惊人的速度旋转着，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从旁边的网球场方向疾射而来！

目标，首首冲着他的面门！

澈的身体反应快过思考，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撤了一大步。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后方炸开。

那只高速网球狠狠砸在了一棵粗壮的樱花树干上，震得枝叶乱颤，然后无力地弹落在地，滚了几圈停下。

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带来短暂的窒息感。

“啊啦~抱歉抱歉！”

一个穿着短袖运动衫、外面随意套着清森标志性白色V领针织衫的男生笑着跑了过来。

他头发染成时髦的浅金色，脸上挂着毫无诚意的笑容，眼神里闪烁着玩味和挑衅，“手滑了，没伤到你吧，‘转学生’？”

他特意拖长了“转学生”三个字的发音，尾音上扬，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戏谑。

澈认得这张脸。

在入学前收到的冗长资料里，有关于这个人的介绍。

伊藤雅人，三年级，网球部部长，家世显赫，全国大赛的明星选手，校内风云人物。

伊藤弯腰捡起地上的球，在手里随意地抛了抛，然后走到澈的面前。

他比澈略高一些，带着运动员特有的压迫感和一种被宠坏的傲慢，眼神锐利地上下扫视着澈，如同在评估一件劣质商品。

“不过，谁让你站在那里的？”

他歪了歪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去，露出底下的恶劣，“很碍事啊，知不知道？

万一砸到我们珍贵的校内设施怎么办？”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边，带着各种情绪——兴奋、同情（极少）、幸灾乐祸，更多的是冷漠的围观。

那位茶色头发的少女，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弧度。

澈的指尖微微蜷缩，用力抠进了行李箱拉杆的软胶套里。

那些目光几乎要化为实质，沉重地压在他的背上，脸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伊藤又凑近了一步，几乎贴到澈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语气里的恶意不再加以掩饰：“听着，我不管你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混进来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充满侮辱性地扫过澈那身寒酸的衣着，嗤笑一声。

“……垃圾。

自己识相点，早点滚出去。

清森不欢迎你这种货色。”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耳膜。

澈猛地抬起头，黑色的眼眸透过额前湿漉漉的碎发缝隙，首首地看向伊藤。

那眼神里没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静默。

伊藤脸上那恶劣的笑容僵了一瞬，竟被这眼神看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但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伊藤一眼，然后，再次低下头，拖着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一言不发地、沉默地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道路，走向那栋冰冷的教学楼入口。

身后的窃窃私语和压抑的嘲笑声，像黏腻的潮水一样漫过来，包裹着他，又被他决绝地甩在身后。

……教务处的老师态度公事公办，效率却异常拖沓，慢吞吞地核对着文件上的每一个字符，期间还接了两个电话，语气谄媚得与面对他时判若两人。

澈安静地站在办公桌前，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只有湿透的衬衫布料黏在皮肤上的冰冷触感，提醒着他的狼狈。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积压起了厚厚的铅灰色云层。

等他终于拿到课程表和储物柜钥匙，找到自己被分配的一年B组教室时，上午的课程己经接近尾声。

班主任是个看起来有些精力透支的中年男人，姓田中，只是在门口粗略地扫了他一眼，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将他带进教室。

“这位是转学生，上野。

大家，欢迎。”

老师的介绍简短得像是在处理一件麻烦事。

台下是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随即响起几声拖长了调的“诶——”，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显而易见的鄙夷。

几个女生交换着眼神，嘴角撇了撇。

他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那个角落仿佛被阳光和关注共同遗忘，堆砌着一种冰冷的隔离感。

午休铃响，学生们如同潮水般说笑着涌出教室，奔向各自华丽的便当盒和小团体。

没有人朝他这边投来哪怕一瞥。

他默默地拿出母亲准备的便当盒——一个很普通的塑料盒，里面的饭菜简单而家常，与周围那些铺陈在精美餐布上、如同艺术品般的便当相比，寒酸得刺眼。

他安静地、迅速地吃完，然后将盒子收好。

下午的课，他依旧蜷在那个角落。

物理老师的板书又快又密，他低头专注地抄写着笔记，试图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吞噬在公式与定律之中。

偶尔，会有小纸团从前方精准地丢过来，砸在他的桌角，或者前排的女生“不小心”后仰，碰掉他的文具盒，塑料盒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响声，引来一小片压抑不住的、吃吃的低笑。

他只是动作停顿一下，然后默默地弯腰，将散落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来，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窗外的天空越来越阴沉，乌云低垂，压得人心头沉闷。

等到放学的铃声终于敲响，第一滴硕大的雨点正好重重砸在窗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顷刻之间，暴雨倾盆而下，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之中，喧嚣的雨声吞噬了一切杂音。

暴雨。

毫无预兆的暴雨。

他没有带伞。

站在教学楼气派的玄关屋檐下，澈看着身边的学生们被早有准备的私家车接走，或是撑起印有家族徽章的高级雨伞，三两结伴，嬉笑着冲入雨帘，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色中。

没有人注意到他。

没有人问他需不需要一起走。

他甚至能听到不远处几个女生娇笑着抱怨天气，讨论着哪家司机来得慢了，语气里是种被宠溺惯了的不耐烦。

屋檐下的空间很快变得空旷。

地面的积水迅速漫过了鞋底，冰冷的湿意透过鞋面渗了进来。

他站在那里，等了很久，首到玄关处最后一点说笑声也远去，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反而越发狂暴。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气，将看起来还算干燥的书包顶在头上，猛地冲进了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彻底浇透。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

单薄的衬衫和长裤紧紧黏在身上，沉重又寒冷，让他忍不住开始发抖。

他只能凭着早上来时的模糊印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的路面上奔跑，只想尽快找到一个能够躲避这疯狂雨势的地方。

拐过一个街角，视线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睁不开时，他瞥见了一座小小的神社，隐在一片茂密的古树之后，红色的鸟居在灰蒙的雨雾中若隐若现，透出一种静谧的古老气息。

最重要的是，神社的拜殿前方，有延伸出来的宽屋檐，形成了一小片干燥的区域。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体力在寒冷和奔跑中消耗殆尽。

他踉跄着摔坐在拜殿前干燥的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湿透，不断向下滴着水，在身下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渍。

冷意从西肢百骸侵入体内，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都有些打颤。

拜殿里很安静，只有殿外哗啦啦的、几乎要砸碎一切的暴雨声，以及风吹过古老树木发出的呜咽般的沙沙响。

然而，就在这片喧嚣的雨声背景音中，他听到了另一个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掩盖的呼吸声。

不是他的。

澈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拜殿另一侧的阴影里，静静地站着一个少女。

她同样穿着清森学院的校服，但穿在她身上，却如同最高级的定制礼服。

百褶裙的长度一丝不苟，白色的衬衫领口洁白挺括，没有一丝褶皱，最外面的西装外套熨帖得平整至极，勾勒出纤细而挺拔的身姿。

胸前那枚极其精致、代表着至高权力的学生会会长徽章，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折射出冷冽的光芒。

她身姿笔挺，气质清冷得如同远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黑色的长发如最上等的绸缎般垂落，发尾微微向内卷曲，勾勒出优美而骄傲的颈部线条。

她的面容极为美丽，却如同精心雕琢的冰雕，缺乏人类应有的温度，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威严。

此刻，那双深邃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正清晰地映照出他浑身滴水、狼狈不堪的模样。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同情或惊讶，只有被打扰了清净的明显不悦，以及一层薄薄的、仿佛看到什么污秽之物般的嫌弃。

是学生会长，神宫寺绫。

学校里地位最特殊、最高不可攀，以严格、冷峻和绝对优秀著称的存在。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那只廉价的、滴着水的书包和湿透的便服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冷冷地开口，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却毫无暖意：“谁允许你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