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李渊继位，力排众议封跛脚的我为皇后，对我恩爱有加。
直到他登基第五年，召明华寺的师傅来宫中为达官显贵求取观音签。
人人都抽了大吉，唯我是一只下下签。
旁人悱恻我是灾星转世，影响国运。
李渊的宠妃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要我看啊，皇后娘娘五年无所出，恐是天命难违啊
只有我淡然地转动手腕上当年李渊送我的定情玛瑙。
转身迈入冷宫，轻轻勾起嘴角。
旁人又怎知，我求仁得仁。
唯愿这支下下签。
1
立冬初雪。
我带着炖了三个时辰的梅花酪，步履蹒跚地来到养心阁。
我腿脚不便，雪地更是难行。
但李渊曾说过，喜欢吃我做的梅花酪。
所以我便亲自下厨。
我是皇后，理应贤德。
方至养心阁时，屋内传来他与国师的谈话。
后宫不得干政。
我拎着食盒在外等候。
声音却随着寒夜的烛光飘了出来。
下月册封大典，皇上当真要将皇后宝印交于丽妃吗?
皇后虽身有顽疾，却一贯端庄淑德，善待下人，皇上此举怕难服众，更怕伤了皇后娘娘的心啊
我是皇后，理应大度仁厚。
却不知为何，此刻呼吸可闻，心跳如雷。
低下头，手中正不自觉地紧张搓着食盒。
忽而听见窗内李渊冷笑一声，慵懒说道:
不必管她，当年我依仗丽妃母族势力登基，又怕她圣眷太浓，才娶了苏氏为后予以制衡。
如今边关羌敌来犯，正是用人之际，丽妃胞兄正可为我大良所用。
至于苏氏，她只需要继续做她贤良大度、母仪天下的皇后即可，手无实权，才能使丽妃母族放心地为我卖命。
数九寒天，李渊的声音如同结冰的湖水。
皇后这盘棋下了这么久，也该发挥作用了。
我怯怯地打开食盒，里面的梅花酪已凉透。
梅花寒凉，食之伤心伤脾，已无法再用。
盖上盖子，我迎着雪，踉跄走下台阶。
通天的碧华宫有一千三百四十六阶台阶。
每一阶都有我曾经流过的血。
那年，还是三皇子的李渊深陷九子夺嫡的惨烈局面，受九皇子诬陷，被先帝所厌恶。
也是像这样一场大雪。
李渊在府邸烧得双眼通红，神志不清，却没有一个太医敢来医治。
为了救他。
我拖着跛腿，一步步从宫门磕过来。
碧华宫洁白的雪上染尽了我额间的鲜血。
我磕了整整四个时辰，从幽静漆黑的夜，一直磕到晨光洒满红色的宫墙。
终于感动了先帝，允许太医给他医治。
我犹记得那夜我赶回府邸，来不及换下被雪浸透的衣衫，就被李渊紧紧抓住双手。
他看着我额间还未干结的伤口，在昏迷之前喃喃道:
阿漓，不要离开我。
我在他发烫的手背落下轻吻，温柔地笑:
我不走，无论到何时，我永远是你李渊的夫人。
夜晚的车辙碾过积雪，打乱我的思绪。
丽妃的凤鸾春恩车果真华丽，听闻此车是皇上钦赐，四角悬挂着琉璃铃铛，月光下荧荧闪烁，似谪仙下凡。
轿撵在道路中间，停在我面前，车内人十指纤纤，缓缓掀开轿帘，轻蔑的眼角染尽笑意，微微点头，步摇轻晃。
皇后娘娘，皇上叫我去养心阁伺候，下轿行礼怕积雪浸湿了鞋袜，辱没了皇恩，还望娘娘海涵。
去吧。
我跛着脚踩着积雪艰难地往旁边挪，一脚踩空险些滑倒，多亏宫女竹心提灯来寻，扶住了我。
你架子倒大，不知道皇后娘娘腿脚不便，竟让娘娘给你让路
车内人一双桃花眼宛如新月，看着我手中的食盒，丝扇掩笑道:
皇后娘娘腿脚不便，这更深露重的便不必亲自给皇上送吃食了。如今皇上盼早日得个皇子，所以日日唤我去养心阁伺候。皇后娘娘身体欠佳，应早日养好身体，为皇上诞下皇子，便不必臣妾替您分忧了。
你……
我伸手挡住满脸涨红的竹心。
难为你挂心，快去吧。
轿帘缓缓放下，临走才从帘子里传来一声嗤笑。
多谢娘娘。
那年为给李渊请太医，我在雪地待得太久，伤了肌理，无法生育。
先皇后得知后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
好孩子，我知道你与三皇子琴瑟相合，但他毕竟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不可能没有子嗣。若你盼他早日大统，也该替他想想。
我咬着牙，将指甲扣进血肉，低下眉眼，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
唉，委屈你了。
丽妃便是那时入的府。
自那时起，府邸里的女人越来越多，我可见李渊的日子也越来越少。
后来他继承大统，三宫六院彻底成为我与他之间的鸿沟，再也无法翻越。
我的皇后就是贤良大度，配得上母仪天下四个字。
每次在我房中被丽妃叫走时，他总会留下这句话。
自此，贤良大度、母仪天下就变成了扣在我头上的天。
像这漫天的大雪，黑压压地喘不过气。
天底下哪有正宫皇后给一个妃嫔让路的道理。竹心冲着走远的轿撵呸了一口。
我打开食盒，将亲手做的梅花酪倒在墙边。
算了，回去吧。
可您是皇后
我抬头望着压下来的夜和高耸厚重的宫墙。
一枝梅花枝丫舒展，跃出了宫墙，开得正艳。
是啊，可我是皇后。
2
初入府时，他最爱带我策马。
那时九皇子觊觎皇位，视李渊为劲敌。
我与他深入密林时，中了九皇子的埋伏。
无数冷箭从四周袭来。
我跃马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下一箭。
却在跌下马时被踩断了腿，滚落悬崖。
那夜我高烧不退，府邸亮如白昼。
李渊焦急地抓着我的手，替我擦去额角的汗。
阿漓。
他轻声唤我。
你放心，我李渊定立你为正妻，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门外跪了一地前来进谏的贤臣。
苏氏伤至骨髓，无法痊愈，日后定留下终身残疾。
三皇子他日大统，苏氏要母仪天下。
我大良怎能立一个跛脚的皇后。
还望殿下三思啊
贤臣们丝毫不顾及我痛彻心扉地在床上打滚，进谏的忠言一句接着一句。
李渊终是听不下去。
他衣发凌乱，伸手便拔出床头的利剑，一脚踹开房门。
我李渊今日在此断发立誓，定要立苏漓卿为正妻
谁敢僭越，定斩不赦
墨一样的发被利剑割断一缕，随风飘落。
贤臣们全吓傻了眼。
我躺在床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坚定决绝的背影。
此生足矣。
只是那时的我，若知道自己只是他稳固江山的一枚棋子，也不会被那虚假的承诺与天象哄骗多年。
快看
人群中有人朝天一指。
只见一只紫云凤凰啼鸣一声落在我养伤的屋顶。
天降祥瑞，佑我大良，苏氏为后实乃天意
国师大喊一声，立刻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连磕几个响头。
国师带头，众臣皆心服口服。
没有人会阻挡我们，你是天象选中的三皇子府正妻。
阿漓，我们同心同德，可好?
立整干脆的少年此时披散着发，跪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
不谙世事的女儿从未见过如此沉重的誓言。
泪眼婆娑，坚定而匆忙地点头。
娘娘……
有人唤我，拉回我的回忆。
裴大人是太医院圣手，与我是同乡。
他来给我请平安脉时看出我神思倦怠。
娘娘近日总是神思不宁，可有心事?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有何苦?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是皇后，理应心怀万民，感恩戴德。
裴大人见我不愿多言，便哄我笑谈起家乡往事。
我记得娘娘从前最爱烧瓷，旁家闺秀多爱琴棋书画，只有娘娘那时总是灰头土脸，像个年画娃娃。
娘娘烧制的白瓷是绝佳上品，从前您送我的几件现在还摆在我府邸，我家夫人爱不释手。
见我不甚言语，他微不可察地轻声叹道。
娘娘，深宫夜长，您多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不必为无法改变的事情而忧心。
我抬头看见他欲言又止。
无法改变。
是啊，我理应贤良淑德，宅心仁厚。
可我是大良的皇后。
是这深宫中折翼之雀。
那年我待字闺中。
提着刚制好的瓷往家走，一人红衣烈马撞坏我的白瓷，我气急败坏张口就骂。
哪来的莽夫撞坏本姑娘新烧的白瓷
那人却将我一把抱到马上，扬鞭驰骋:
好厉害的娘子，你可知我是谁?
那日春光和煦，我仰头只看见他俊朗的下颌和弯起的嘴角。
几日后，他登门致歉，我才知他是皇上的三皇子。
那日，我正在窑口烧瓷，一脸土灰。
我来找苏家闺秀，却只看见个年画娃娃
他笑得桀骜，但待我窑口打开，他便傻了眼。
我制的白瓷白如凝脂，温润如玉。
红衣墨发的少年趴在窑口，用手蘸了炉灰抹在我鼻尖。
阿漓，你认真烧瓷的样子最好看。
李渊说，他最爱看我烧瓷。
可皇上说……
我如今是大良的皇后，做这些事情与我的身份不符。
从前最爱看我烧瓷的少年已不复存在。
而今只有那金銮殿上黄袍加身的九五之尊。
而那灰头土脸、火辣烂漫的年画娃娃也如烟消散。
而今只剩贤淑仁孝的大良皇后。
且跛脚，又无后。
3
合宫夜宴。
丽妃坐在皇上身侧，与我平起平坐，地位可见一斑。
她从上到下金丝绸缎，无一不是皇上亲自挑选。
而我当年从马上跌落，丢了发簪。
李渊大统第一件事，便是送了我一枚红玉玛瑙金雕发簪，我视如珍宝，从不离身。
如今与她相比，颇显寒酸。
宴会上，雪族贡献的舞姬扭动水蛇一般的腰身。
后宫中女人如花美眷，从不会因寒冬便凋零。
吸引得李渊眼花缭乱，但总不会望向我这边一眼。
我微笑着举杯饮下每一位或善或恶的敬酒。
直到丽妃晃着头上的步摇走近，不情不愿。
这宫中百花争艳，可到了时节，有些硕果累累，有些无花无果，甚是可怜。
她将手轻轻放在隆起的小腹上，笑得娇艳。
不如折了枝丫，添入柴炉，还可为他人取暖，也省得无花无果白白努力了一场。
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呀?
手中的梅子汁凑了过来，我还未举杯，她轻轻一碰，仰头饮下。
轻蔑笑道:
皇后娘娘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我转头瞥了李渊一眼。
他怀中抱着雪族的舞姬，一颗如玉般剔透的葡萄放入口中，舞姬唇红齿白，双颊绯红，再低头落下一吻。
今夜宫中又会有新晋的佳人了。
我看着李渊的方向，话却是说给丽妃。
你倒是结了果，旁人正开花呢。
你
丽妃白皙的脸涨起红晕。
假意掉落杯子，绛紫的梅子汁染了我的裙角。
柳叶眉得意地一挑。
哎呀，皇后娘娘恕罪，嫔妾并非有意，娘娘海涵。
李渊皱着眉头看过来，眉宇间尽是饶有兴致的不耐烦。
我是皇后，不应善妒。
但我不愿。
既是无意，本宫并不会责罚，只是丽妃好似手腕无力，不如抄上十遍宫规，也可强身健体。
你
丽妃气得跳脚，当众指着我鼻子怒吼。
你还说不是责罚我如今怀有身孕，哪有心思抄十遍宫规?
丽妃。
李渊神色冷漠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不解，话却冲着丽妃。
皇后娘娘为你着想，还不快谢过娘娘。
丽妃气得跺脚，冷哼一声，提裙就走。
皇后，你今日失态了。
你是大良的皇后，理应大度仁德。
何故与一个小妮子置气?
夜宴结束，李渊破例来我凤鸾殿，语气冷峻，张口便是质问。
不如以往大度的皇后，朕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我冷笑一声，窗外夜莺低鸣，月凉如水。
丽妃笑我跛脚，嘲我无后，多次僭越，我身为皇后不能严罚，还不能小施惩戒吗?
我望向他墨一样的双眸，眸色比寒冬的星辰还要黯淡。
皇家贵胄，天性薄凉。
古书诚不欺我。
丽妃伶俐，嘴快却无恶意。况且她也没有说错，你有顽疾，也确是未能替朕开枝散叶。
但你不能与她当众起龃龉。
你忘了你的身份。
你是大良的皇后
李渊砸碎灯盏，带着厌烦的怒气。
我确有顽疾，也确无子嗣。
但你不能忘了你的承诺。
我非只是大良皇后。
我是苏漓卿
我也曾是苏家的掌上明珠，天真烂漫。
我不是生来身有残疾。
我断腿因你，无后因你。
桩桩件件皆是为你。
我是肃州山城热爱烧瓷的苏漓卿，不是你李渊养在四九城中的芙蓉鸟。
我起身与他对峙，不曾退让，步步紧逼。
李渊，我要和离。
刹那间，李渊眼中尽是震惊，随后立刻被厌烦和不解所替代。
绛紫华贵的龙袍甩开宽大的袖口，推开宫门大步流星，任风雪飘零。
冷笑我的痴人说梦。
苏漓卿，你病得不轻
4
明华寺的善澈师傅慈悲禅净。
丽妃生辰。
我一瘸一拐爬上山尖，求佛诵经，虔诚许愿。
为她求取一枚平安符。
我虽妒她，但幼子无辜。
愿她平安生产也不假。
可那平安符递到她手里还未温热，就被扔进了池水。
皇后娘娘罚我抄宫规，却送我平安符，你安得什么心
谁知道这到底是平安符，还是催命符
看着澄黄的平安符随水流渐远，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上与你离心离德，你却要来咒我
我不愿与她争辩，轻叹一声。
丽妃说是咒，那便是咒吧。
我正欲离开，却被丽妃抓住了衣袖，朝着人群大喊。
皇后娘娘好狠的心，我与你同为后宫嫔妃，你却要害我
我并未完全理解她话中含义，却感觉小腿挨了一脚。
身形一歪，险些摔倒，丽妃却先我一步跌倒在地，步摇凌乱，梨花带雨，眼中尽是惊恐。
皇后娘娘嫔妾不过是不小心将娘娘送的平安符掉入池中，娘娘便要推嫔妾入水吗?
丽妃的大喊吸引了众人目光。
众人皆恐，个个花容失色。
李渊一身绛紫华服，身形俊朗，眉宇冷峻，冷眼望着我。
我是大良的皇后，理应……
丽妃上前抓住我的伤腿，她双眼猩红，语气狠厉。
娘娘如此恨我，是要置我和我那腹中胎儿于死地吗
我还未动作，她便抱着我的腿向后倒去，珠翠簪花撒了一地。
好似我用力踢了她一脚。
苏漓卿
不远处李渊愤恨怒吼，瞠目切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