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是诱发,是因为直到接受正规治疗之后,我才惊觉,抑郁已在我体内蛰伏多年,就如同飘忽阴险、伺机而动的鬼魅。
在经历了病发、怀疑、确诊、病重、自杀、送医等一系列精彩纷呈的事件以后,我终于被强制扭送进院。可谓踏上了人生新征程。
1.规定
初来乍到时,特意去看了病房的窗户,终于亲自证实了精神病院的窗户是不能开的这个传言。
此外,还有很多普通医院闻所未闻的规定:
刀类、火机、化学物等危险类的用具不用说,悉数没收;
吃饭不允许用筷子;(当我听到这条规定的时候,震惊地以为这里吃饭要统一用手扒……忘记了勺子的存在)
塑料袋用不了,连手机充电线也会被没收,所以每次充电,你只能屁颠颠地跑到护士站去充;
就连我俩个纯良无公害的帆布包也被护士姐姐监管了。
总之,遵循的一切原则就是: 防止你自我了断。但我也不是十分懂,没收数据线是个什么道理,难道会有人拿它上吊?
2.监狱
一旦住院,就意味着你一下就失去了人生自由。病人不能出去这个规矩我是进来以后才知道的,这让我一瞬间就有了进监狱的真实感。
陪护和探病的时间也有严格规定。
甚至啥时候洗衣服、晒衣服、起床睡觉都有时间表。
我爸说: 你就权当来疗养。
但我内心 OS 是: 我分明 TM 就是来受罪的。
3.妄念
不客气地说,形形色色的精神病真是挺多的。(当然我自己也是)
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你的人。让你觉得他似乎要跟你分享清代藏宝图这样巨大的秘密;
时刻都很紧张、很焦躁,把医生都问烦了的焦虑症,问的都是些晚上磨牙怎么办,流口水怎么办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停地自说自话自说自话,时哭时笑的,脱了鞋在走廊来来回回走的不知道什么病;
一直在各个地方来回穿梭、面带微笑、满脸佛性、走路僵硬的啥啥症……
——到处都是不可理解的举动,散乱着大家放飞自我的妄念。
你时时刻刻都觉得处在水深火热当中,又觉得一圈看下来,自己分明就是最正常的那个,还有点莫名的得意。
4.管理
管理异常严格。
但最丧心病狂的是起休时间:
6 点起床,8 点睡觉。
完全的老年人节奏。
每天的安排都由广播广而告之。
起床啦,可以吃早饭了,请各位病友到大厅吃早饭
早上活动时间,请病友出来跳操
请病友出来吃药等等等等。
—— 一天的时间给你安排得紧紧有条。
最让人听了想打人的是,广播毫不避讳大家的大名,每天我都能听到X 床 XXX 出来接受治疗无数遍。
我觉得这严重侵害了病人的隐私,我的监护人我爸也对此颇有微词。
但我后来发现,其实在疾病面前,所有人都是赤裸的,就像赤条条被晾晒在沙滩上的咸鱼。什么羞耻啊、遮掩啊、自尊啊,完全不存在的。反正大家都是精神病,谁也别嫌弃谁。
总之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快点好起来。
5.药物
可能越来越多的抑郁自杀事件,让大家对抑郁症有了一点懵懂的认识,
甚至把抑郁症和死亡划上了等号。
但其实在得病之前,我和普罗大众一样,单纯地以为抑郁症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然而事实上,抑郁症是死神的唾液,溶解掉你所有的精力与希望,让你在肮脏黏稠的泥淖中沦为绝望感的囚奴。
得了抑郁症是要吃药的。
我每天都吃两种药,早晚各一次。
药片由护士统一派发,大家排队拿药,在药片旁边准备着小水杯,护士姐姐会亲眼盯着你吃下去,并要求张嘴检查。
6.插孔
我爸这个老贼精,嫌每天跑护士站充电太麻烦,躲过护士的盘查偷带进来一根数据线。结果一插,发现整个病房的插孔都是没有电的……
Excuse me?(你在逗我吗?)纯观赏性插孔?
诸如此类的神奇事件每天都在发生,我也在努力一天天习惯着。
7.串门
病院里的娱乐活动并不多,当然事实上,绝大多数的病友也对所谓的娱乐毫无兴致。
大多数时间,一间病房,三个人,呆呆得,发着呆,这样寂静又可笑的画面可以一直持续到广播呼唤着大家去吃饭、跳操或者接受治疗。
串门成了最重要的日常活动之一。
我们病区所有的活动范围是一条走廊加一个大厅。所有进出的门都被锁死。所以每个人看着每个人都面熟。甚至很多人都成了并肩抗病的挚友。
我情况好些的时候,就往病院的大通铺跑。因为我进来的时候由于没有病房,就睡在十几人一间的大通铺,一下午呼朋引伴,认识了好多朋友。
可能很多人觉得,精神病人难以理喻甚至有点可怕,但我后来慢慢发现,在精神上有障碍的人,往往都是不愿意伤害别人,而宁愿选择伤害自己的人,他们都是温暖而善良的好人。
8.挣扎
早上是我的重灾区,常常产生一种恨不得自绝于此的冲动。当病友陆续起床活动,我一个人闷着被子一动不动,像已经被风干的木乃伊。
广播呼唤大家去吃药,这在我听来,简直是巨大的噩耗。我是尸体,失去了行动能力。
我使唤我爸帮我去护士站拿药,但护士说,必须本人来吃。我的内心和肉体像受了满清十大酷刑的煎熬,挣扎着爬起来,挣扎着穿衣,挣扎着穿过走廊,挣扎着吃药,护士姐姐说: 张嘴。舌头底下看一下。我挣扎着言听计从。啊,一切都是挣扎。
9.哭泣
我躺在病床上,常常会听到远处传来的哭泣声。
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
我爸和我说,有一次凌晨,他看到一个老婆婆蹲在角落哭。(当时我很想跟他说: 说不定这个人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
以前觉得,精神病院的哭泣声莫名透露着一股阴森。
现在只觉得,人生在世,真是众生皆苦。
因为我自己也哭。
10.爆仓
今年冬天的精神病人爆了仓。
听说几千张床铺全住满了人,到处都可以听到精神病老前辈的怨声载道: 今年怎么这么多人?从来没看过那么多人。
每天声嘶力竭呼唤病人的老护工也累吐了血,天天都在疑惑: 今年冬天的精神病人怎么会这么多?
医院也在不断进行扩建。我从中看到了巨大的市场,对我爸说: 抑郁症的市场潜力巨大有木有?
他回: 对啊,看得见的住在这里, 有一些住不进来,更多的还在外面死撑。以后你就是专家了。
11.统称
岁月在这里是没有偏见的。
下至 13 岁的豆蔻少女,上至 70 岁的古稀老人,都在这里诠释着生命的奥义。
不知道是不是中老年阿姨更压力山大, 中老年阿姨占了半壁江山。
而因为女性思虑往往更重,所以男女大概呈 3:7 分布。
在这里的人们, 无论职业、层次、经济基础,统称为精神病人。
12.主治
我佩服那些成天在走廊来回踱步的老阿姨。
绝大多数时间,我都蜷缩在床上发呆。因此,我几乎每天都被我的主治医生骂一遍。
他说: 每次进来就看到你躺着。
我说: 好。下次等你走了我再躺。
不得不说,我的主治医生真是个讨人厌的小年轻。说话傲慢,态度轻佻, 口气嘲讽,让人按捺不住想打他的冲动。
所以每次他一进来, 我就毫不客气地转过身去。他的问话我也嗯嗯 哦 哦地敷衍了事。
医术不高明,人还丑, 无法原谅。
13.初雪
我住院以后,对初雪进行了重新定义: 我今年亲眼看到的第一场雪。
连绵半月的阴雨打湿了所有人的情绪, 而我的心绪也愈发潮湿。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开始发挥作用的缘故,我病症昼重夜轻的节律性被打破了。
病发开始变得突如其来。所以我每次的平和都隐隐带着不安的预感。
突然加速的心跳发出预告, 升腾而起的绝望感从胸口贯穿大脑。与世界的隔离感骤然降临,恶狠狠地切断你与事物的所有联系, 把你打成离群索居、茕茕孑立的无助小孩,逼着你对抗着全世界汹涌而来的恶意。
我又不行了。我转身抱住我爸。他紧紧抱住我,轻抚着,呢喃着,宽解着。
突然,他的音调上扬, 和我说: 小左,哇你看窗外, 下雪了
我转身,看到细不可见的小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地在空中胡乱飞舞着。南方的雪永远这样,给满心欢喜等待雪花的南方人意思一下。我喃喃着: 是啊, 下雪了。两行热泪就滑落下来。
我爸说: 看到雪花,你想到什么呢?
我低声道: 雪花是自由的,而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