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来,我们的生活平平淡淡,和和气气。
本以为之后的日子也会这般继续下去,可他曾经的心上人回来了。
他当着众多同僚的面,信誓旦旦地许诺,说要娶宁绾为妻。
又在提及我时,神情之中满是嘲讽与不在意:
当初若不是与绾绾赌气,我怎会让姜冉这么个买来的玩意儿做妻子。
她白白占了这位子五年,如今也是时候腾地方了。
后来,我如他所愿离开,他却又红着眼求我回来。
1
其实,听到裴景今日那番话,我是有些难过的。
毕竟我们一同生活了五年,便是没有多深的男女之爱,总也该有几分情分在。
可他所言分明句句在说,于他心中,只有宁绾才是一生所爱。
而我,只是个三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罢了。
因为是买来的,本也不必付诸真心。
因为只是个玩意儿,便也可以轻易丢弃,随时为他的心上人让位。
我也听到有人劝他:
景兄,嫂夫人贤良能干,将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操持得极好,对你更是体贴入微。
你们成亲多年,她也不曾犯下什么错处,你这般将她贬妻为妾是不是有些过了……
那人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
我花了银子将她买下,免她落风尘、入贱籍,她自是该对我感恩戴德。
况且,若不是看她这几年有些苦劳,我哪里还能继续留她在家中碍绾绾的眼。
说罢又听他一声嗤笑,纵使她再不愿,她又能如何?她还敢同我和离不成?
忆起那熟悉的声音,无情的话语。
我强压下心中的酸涩,坚定地在面前的文书上签了字。
你真的考虑好了?
对面的媒官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试图劝我改变心意:
虽说女帝登基后颁了新政,女子若一心想要和离,可挨过六十杖,由官府强制判离。
可时至今日,我也未曾听过有哪家的女子真能如此做的。
这六十杖打下去,必定是皮开肉绽,说不定命都要丢了,离与不离还有什么用?
妹子,你听我一言,便是有天大的委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啊。
我知晓她是好意,只是倔强地摇头: 多谢您,我已想清楚了。
她见我意已决,感慨地长叹出一口气:
你还有七日时间可以考虑,七日后若这决定依旧不改,再拿着这份文书,到此处受刑。
我还是要多劝你一句,千万三思,到时这杖子打到身上,可再没反悔的余地了。
我走出府衙,呆愣愣看着手中的文书。
七日。
也好,再有七日,我便自由了。
2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晚了。
裴景吃多了酒,醉醺醺地坐在床榻上,看向我的目光中满是不悦。
不是说了今日我要与同僚吃酒,让你去接我的么?
你人也没去,醒酒的甜汤也没做。你近日做事真是越发懈怠了。你就是这般照料自己夫君的?
这满是质问的语气倒是并不让我意外。
毕竟此前五年,我事无巨细,将他照料得极好。
天冷为他及时添衣,天热想尽法子为他消暑。
他喜欢的吃食,我到处去学去做,做不来就四处寻着去买。
平日家中杂事琐事,全部由我一手包揽,绝不拿到他跟前,惹他心烦。
便是家中少了银钱,也靠我刺绣织补去赚。
他悠悠然然,过了五年舒坦日子,如今突然受了冷待,自然是要问个究竟的。
只一点他说错了,他从未将自己当作是我的夫君。
而七日之后,他也不再是我的夫君了。
五年前我遇到裴景时,正在经历我的第二次被卖。
此前一次我已记不清了。
大抵是我那亲生的父母养不起我,将我卖给了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
后来,那家添了儿子,我便彻底成了外人。
吃最少的饭,干最多的活儿,稍有叫他们不顺心之处,还要挨重重的打。
哪怕这样,也还是逃不过再次被卖的命运。
只是这次,我的去处要更差些。
花满楼的苏妈妈似笑非笑地打量我,像是在评估,我这干瘦的小身板,值不值二两银子。
她开口时,嗓音有些尖细,声调不高,吐出的话却直让我毛骨悚然。
十七岁,年纪大了些,着实不好调教。
长相只算得上清秀,放到楼里可不吃香。
身板过于干瘦了,碰上不知轻重的客人,怕是折腾不了多久……
在她眼中,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可以任人亵玩的物件,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玩意儿。
她买与不买,端看我这个物件,这个玩意儿,能不能为她赚来更多银子。
我强装镇静,心中又不禁想着,若是她真将我买下,今后的日子,便真是如堕地狱了。
越想越是满心绝望,我紧紧攥着手里尖尖的石头。
只待寻到机会就划伤自己的脸,亦或者干脆一死了之。
裴景就是那时出现的。
他三两银子买下了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家,给他做妻子。
回家、妻子,这两个词在我脑海中激起巨大的声响,叫我愣在原地。
待回过神来,我顾不上欣喜,只胡乱地点头,生怕晚了半分,他就转身离去了。
那时,他刚中了举人,在镇上颇有些声望。
他出了银子,我自是可以同他回家,无人敢拦,就连方才鼻孔朝天的苏妈妈,也无半分异议。
周边被卖的不乏与我年岁相仿的姑娘,她们无一例外地都带着羡慕的眼神望我。
被他拉着离去的时候,我心跳隆隆。
不为别的,只为我不必再入火海,只为我要有家了。
那以后许久,为了这个家,我付出了许多许多。
为了给我这个家的人,我亦付出了许多许多。
五年时光匆匆,直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我出生的地方不是我的家,我长大的地方不是我的家,裴景带我回的地方,也不会是我的家。
3
裴景生气了,可我并不想哄他。
只默默不再做他喜欢的饭食,不再洗他的衣裳,不再收拾他的书房。
眼见他的面色一日比一日更难看,我却舒心极了。
没了平日里这些琐碎杂事的牵绊,我做绣品的时间都多了不少。
接连三日,裴景没同我说上一句话。
直到他穿完了最后一套干净的衣裳,拿了盆将脏衣浸在冰水里搓洗。
还不过半刻,他便红着双手,到了我跟前:
姜冉,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前几日的事我还没同你计较,你该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我停下了手中的针,抬眸看他:
我闹什么了?
他一副你明知故问的模样,神色难看极了:
你装什么?那日你听到我说要娶绾绾为妻了吧?
你心里不痛快,所以这几日家中的活计一点也不肯做。
可你也不想想,论出身、论学识、论与我之间的情分,哪一点你比得过绾绾?
你又凭什么赖在这正妻之位上。
就算不论这些,便是你与我成婚五年未有所出,我都有正当理由直接将你休弃。
如今只不过是让你让出正妻之位,做个妾室,你就闹成这样。姜冉,做人应当知足。
这副明里暗里威胁人的模样,我倒是从未见过。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吧。
我轻抚着手中的图样,漫不经心答他:
你既觉得这些年我一无所出,愧对于你,干脆我们和离。
这样宁绾也能直接嫁与你为妻了。
你也不必担心我留在这家中,碍她宁绾的眼了。
听我将那日他所说的话提起,他神色有些不自在,出口的话里带了几分不耐:
你还说这些气话做什么。
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你至于如此心胸狭隘,一直记到今日么?
和离?和离之后你能去哪?你又知那些独身的女子都过得什么日子?
说到底,你不就是不愿绾绾嫁进来,还处处高你一头。
可你别忘了,若不是当初她与我赌气离开,这正妻之位还落不到你头上。
不管你愿还是不愿,我的决定不会改,绾绾我一定要娶。
和离的事你也莫要再提,我绝不答应。
说罢,他甩袖离去。
我眼中划过几分嘲讽,他的决定不会改,我的决定自然也不会改。
和离之事,本也轮不到他应与不应。
4
裴景负气离开后,一夜未归。
第二日,家中来了人,正是他那心上人宁绾。
宁绾带着两个丫鬟,大摇大摆地进了门。
她挑眉看了我一眼,便在房中、院中转了起来。
越转面上的嫌弃就越明显:
这屋中的颜色也太素了些,一点都上不了台面。
院子里种了那么多菜,一股臭哄哄的味道。
还有这些摆件,看起来实在是廉价。
寝室的窗也开得太小了,光都透不进来……
她一连挑了许多错处,又回过头拧眉吩咐丫鬟:
阿雯,方才我说的都一一记下,这几日统统都要按本小姐的喜好改。
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听到阿雯应声,她又扯出一抹笑看我:
姐姐也别多心,之后我可是要在这里住上许多年的,总要按照自己的喜好装点一番,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听闻姐姐喜静,不如就搬到西南角的屋子去吧。
免得平日里我与阿景闹起来不知轻重,扰了姐姐的清静。
阿雯,你和阿玉还不快帮姐姐收拾收拾东西。
我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出声拦她:
宁绾姑娘莫不是忘了,你还未正式嫁给裴景。
如今这个家,也还轮不到你做主。
这话一出,她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怎么,你以为你占着一个妻子的名头,便能在这宅院里当家作主了?
谁人不知,阿景他心中只我一人。
当初要不是我与他赌气离开,他一气之下买下你,你如今怕还在勾栏院里接客呢。
姐姐做了几年举人夫人,就忘了自己的出身了?
啪
我将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打得她偏过头去。
我出身如何,不必你提醒。
我与裴景如何,也无需你评判。
待你过了门,再使正室夫人的派头也不迟。
现如今,你在这家里还说不上话,请你离开。
许是觉得受了屈辱,她眼中含泪,狠跺了几下脚,捏着帕子走了。
她身后的两个丫鬟临走也恶狠狠瞪了我几眼,只叫我等着瞧。
至于等什么?
无非就是裴景的斥责。
可惜,我已不在意了。
只还两日了。
5
裴景的斥责来得准时极了。
伴着他紧皱的眉头,瞪圆的双眼,着实有几分唬人。
姜冉,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过是叫你换个屋子,你怎得能动手打人?
你心有不满,大可以冲我来,为难绾绾一个弱女子做什么?
你这般善妒,来日她进门,我怎么能放心她与你同处一个屋檐下。
她因你难过了许久,你必须去向她道歉,歉礼便用你新绣的那副鹤寿图吧。
下月初之前完成交予她。
我暗自哂笑,他与宁绾都喜欢替别人做主,倒是相配极了。
裴景,那副图我足足绣了个月有余,耗了多少心血你不是不知。
你如此轻飘飘地一句就叫我送人?
他不以为意:
一副绣图而已,送了你再绣便是。
再者说,是你动手在先,要道歉总要拿出些诚意来。
还有,我明日要出门一趟,同绾绾去京城采买些成婚要用的东西。
在我回来前,你记得将家中收拾整洁,莫要再意气用事了。
绾绾性子温和,你只需料理好家中琐事,她定不会为难于你。
你也万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欺负于她。
他说罢,步步走向平日放银钱的匣子。
我的心一下子像被攫住,随后又剧烈跳动起来,只因之前签的文书也被我放在那处。
若是被他看见……
眼见他将那折着的文书拈起,眸子之中染上了不悦: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