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山风裹着松针的冷意，刮过青灰石阶时总带着点呜咽声。
阿书第一次踏上这条盘绕山坳的路，是为追一只偷了山民药草的狐狸——她腰间悬着半旧的铁剑，粗布短打沾着草屑，跑起来像阵不管不顾的风，首到在转角撞上那个抱着竹筐的姑娘。
竹筐里的野栗子滚了一地，姑娘蹲下身去捡，发梢垂落遮住脸，只露出截白得透光的脖颈，声音软得像山雾：“你……你没事吧？”
是小樱。
阿书盯着她指尖沾着的泥土，忽然就忘了要追的狐狸，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慌慌地蹲下去帮她捡，指尖碰着她手背时，竟跟摸了烙铁似的缩回来。
“我叫阿书，是个侠客！”
她硬邦邦地报上名字，想装出平日里帮人打抱不平的爽利，话到嘴边却变了调，“你……你住这附近？”
小樱点点头，指了指山路尽头那片挂着晒秋玉米的竹楼：“是呀，姑娘要来做客吗。”
说话时，山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个戴着野菊藤环的女子走过来，自然地把小樱散在肩后的头发别到耳后，看向阿书时眼尾带着笑：“是远来的客人？
我叫环环，快跟我们回家喝碗热茶。”
她指尖触到小樱的耳尖，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阿书看着那一幕，心里那点慌意又冒了上来——她走南闯北见多了江湖人，却从没见过这样软的相处，更没见过自己这样，见了个姑娘就心跳乱了节拍。
她开始频繁往山路上跑。
有时是借口“巡山防匪”，有时是扛着从山下买来的糖糕，撞见小樱在溪边洗衣，就撸起袖子帮她捶打衣裳；看见环环在院里晒药，就蹲在旁边帮她挑拣干草，听环环讲每种草药的性子——“这柴胡得选根粗的，像小樱，看着软，骨子里韧着呢这薄荷凉，像阿书你，风风火火的，却能让人心里清爽”。
阿书听着，总忍不住偷瞄小樱：看她坐在门槛上缝帕子，看她被环环逗得笑出浅浅的梨涡，看她仰着头问环环“山外的云是不是也这么白”。
她越看越喜欢，却越喜欢越怕。
夜里躺在竹楼外的草垛上，她摸着腰间的剑，骂自己没出息——江湖人说她敢打恶匪敢护弱小，怎么偏偏对着个姑娘没了底气？
她总告诉自己“只是把小樱当妹妹”，可每次小樱递来温好的水，每次环环笑着说“小樱总念着你”，她心里那点“喜欢”就像山路旁的藤蔓，悄悄缠得更紧，连呼吸都带着勒得慌的疼。
小樱从没想过那些。
在她心里，阿书是带来山外故事的侠客，环环是从出生起就陪着她的人。
环环会记得她不吃葱，煮面时总把葱花挑得干干净净；会在她夜里做噩梦时，把她搂在怀里拍着背哼山里的调子；会在她问“为什么阿书总看我”时，笑着揉她的头发：“因为阿书喜欢你呀，像我喜欢你一样。”
小樱那时只懂，环环的喜欢是姐姐对妹妹的疼，阿书的喜欢是朋友对朋友的热络——首到那天，她去山下买针线，听见茶馆里两个姑娘咬着耳朵说话，说“我想跟她过一辈子，不是姐妹，是妻妻”，她攥着针线包站在原地，脑子里突然炸开了——原来女生和女生，也能像村里的夫妻那样，睡一张床，喝一碗茶，走同一条路。
她想起环环帮她暖手时的温度，想起环环看着她时眼里的软，想起自己只要看不见环环，就会心慌得像丢了魂——原来不是“没了环环不行”，是她喜欢环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山路上的野果，熟得又快又急，让她整颗心都涨得发疼。
那天晚上，她攥着自己缝了半个月的帕子（帕子上绣着两朵并蒂的野菊，是她看环环头上的花环绣的），站在环环房里，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着：“环环姐，我……我喜欢你，不是妹妹对姐姐的喜欢，是……是想跟你过一辈子的喜欢。”
环环手里的药杵顿在石臼里，野菊的碎末撒了一地。
她看着小樱通红的眼，伸手想碰她的脸，却又轻轻收了回去，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小樱，你先坐。”
她给小樱倒了杯温水，指尖捏着杯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看着你长大，你是我最疼的人。
可你才十七岁，山里的路你没走全，山外的事你没见多，你确定你说的喜欢，不是这么多年依赖惯了的念想？”
她顿了顿，眼尾泛着红，却还是耐着性子说，“这件事别急，我们慢慢想，慢慢商量，别让急脾气毁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好不好？”
小樱没听进去。
她只觉得环环的犹豫是不喜欢，是嫌她幼稚，转身就跑了出去——那之后的日子，她开始跟环环置气：环环喊她吃早饭，她背着身不理；环环帮她补好刮破的衣角，她扔在桌上不管；环环夜里想跟她聊两句，她蒙着被子说“我困了”。
冷暴力像山路上的雾，把两个人裹得喘不过气，环环看着小樱刻意疏远的背影，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夜里坐在院里晒药时，总忍不住对着石臼里的草药发呆，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
小樱的置气并没有换来环环的回头，反而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试着换一种方式，每天清早去采环环最喜欢的野菊，插在环环床头的花瓶里；她学着做环环爱吃的桂花糕，虽然甜得发腻，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端到环环面前；她甚至偷偷帮环环整理药柜，把每一味药都按颜色和功效排得整整齐齐。
可环环只是轻声道谢，然后把花换去院中的晒架上，把糕分给路过的山民，把药柜又按自己习惯的顺序重新排好。
小樱的心意像被一阵风轻轻吹散，连痕迹都没留下。
终于有一天，小樱在山路口等到了环环。
她鼓起勇气开口：“环环姐，我真的喜欢你，什么都可以听你的……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环环看着她，眼中满是怜惜与歉意：“小樱，你是个好姑娘，可我对你只有姐姐对妹妹的情分，这一点不会变。
你还小，还不懂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那一刻，小樱觉得胸口像被掏空，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环环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几天后，小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把那方绣了并蒂野菊的帕子留在了环环的枕下。
她没有告别，只在竹楼门口站了很久，首到山风吹干了眼里的泪。
她沿着山路一步步向下走，每走一步，就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一分，可心里的某个角落，却永远空了一块。
阿书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
她照旧扛着糖糕来，却没看见小樱跑出来接，只看见环环一个人蹲在溪边洗药布，肩膀微微耸着，手里的布巾浸在水里，半天没动一下。
阿书走过去，刚要喊她，就看见环环抬手抹了把脸——是哭了。
“怎么了？
小樱又跟你闹脾气？”
阿书蹲下来，声音放得软了些。
环环转头看她，眼尾还红着，嘴唇抿了抿，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小樱告白的事、自己的为难，还有这些天小樱的冷暴力，一股脑说了出来。
末了，她攥着湿冷的药布，声音发颤：“小樱是我照顾着长大的妹妹……她现在这样对我，我心里疼得慌。”
阿书心疼环环这么难过，安慰一顿便去打听小樱的消息，让环环放心小樱出去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从那天起，阿书常留在院里陪环环：环环晒药，她就帮着翻晒，听环环说哪种药晒多久才有效；环环煮药，她就守在旁边添柴火，记住她怕烫，递药碗时总先摸一摸碗沿；环环夜里偷偷哭，她就搬个小凳坐在旁边，不说话，只把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肩上，等她哭够了，再递上一杯温好的水。
这一陪，就是一年多。
山路上的野菊开了又谢，阿书渐渐发现，阿书从前对小樱有过点模糊的好感，可跟环环待得越久，那点好感就慢慢散了——比起热烈的喜欢，环环的温柔像晒在身上的暖阳，不刺眼，却一点点渗进心里。
她走江湖这些年，见惯了刀光剑影，从没被人这样细心疼过，也从没见过谁像环环这样，自己揣着难过，还总把暖意分给旁人。
阿书和环环走得更近了。
他们会一起沿着山路采草药，环环走得慢，阿书就放慢脚步，时不时伸手扶她一把；他们会一起坐在门槛上吃蒸糕，环环把自己碗里的糖粒挑给阿书，阿书再把大块的糕递回给她；有次下山买东西，路上起了雨，阿书牵着环环的手往回跑——环环的手很软，指尖带着草药的清香，阿书跑着跑着，忽然就想把手指跟她扣在一起，鬼使神差地，她真的这么做了。
指尖相扣的瞬间，阿书的心跳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是心动。
她怎么会对环环心动？
她不是喜欢小樱吗？
怎么才一年多，就变了心？
阿书僵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却没心思擦——她是侠客，侠客最讲“专一”，可她现在既对小樱动过心，又对环环动了情，这不是花心是什么？
她猛地松开环环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声音有点发紧：“雨……雨小了，我们快走吧。”
那天剩下的路，她没再牵环环的手，也没怎么说话，环环看她的眼神里，多了点疑惑，却没敢问。
从那以后，阿书开始刻意跟环环保持距离。
环环喊她一起晒药，她找借口说“要去巡山”；环环给她留了蒸糕，她推说“在山下吃过了”；夜里环环坐在院里发呆，她不再凑过去，只在屋里隔着窗户看一眼，就赶紧挪开视线。
她怕再跟环环靠近，怕自己控制不住再牵她的手，更怕自己真的成了“花心”的人，坏了侠客的名声。
可她的疏远，在环环眼里却变了味。
环环看着阿书刻意避开的背影，心里慌得厉害——小樱己经不跟她亲近了，难道阿书也要像小樱一样，不喜欢自己、讨厌自己了吗？
她想起这一年多阿书的陪伴，想起雨天里那只扣在一起的手，心里的委屈又涌了上来。
有时她会故意走在阿书前面，慢腾腾地，盼着阿书能像以前那样扶她一把；有时她递东西给阿书，会故意让指尖碰一碰她的手，盼着阿书能像以前那样接过去。
可阿书每次都慌慌张张地躲开——她越躲，心里对环环的喜欢就越藏不住。
看见环环失落的眼神，她会心疼；听见环环跟别人说话时没了笑音，她会难受；甚至夜里想起环环指尖的温度，她都会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站在蜿蜒的山路上，一边是“侠客不能花心”的规矩，一边是对环环越来越清晰的喜欢，像被夹在山路的拐角里，进退两难。
那天傍晚，环环在院里绣花环，绣着绣着，忽然红了眼，手里的针戳到了指尖，渗出一点血珠。
阿书正好从外面回来，看见她指尖的血，想都没想就走过去，抓起她的手含在嘴里——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环环愣在原地，抬头看着阿书，眼里满是惊讶。
阿书自己也僵住了，含着她指尖的温度，心跳得快要炸开——她终于明白，有些感情不是“躲”就能藏住的。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不怎么想小樱了，满脑子都是怎么让环环开心点，怎么让她少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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